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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劉墉】

雖然冰封雪凍,這湖上卻沒閒過,總聽見嘎嘎嘎嘎的雁唳,看見窗上掠過的黑影。尤其傍晚,夕陽在雪地上拉出淺紫色的線條,突然線條亂了,原來飛過一群大雁。寒林間看雁陣更清晰,牠們確實編隊飛行,不一定呈「人字」,但都有個「帶頭」和「督陣」的,彼此不斷長唳呼應。大概像軍中的「答數」,一方面以防「相失」,一方面助於整齊。

以前不解大雁為什麼編隊,近幾年看專書,才知道為了省力。前一雁振翼帶動氣流,由後面的一一承接,產生更好的浮力。善於遷徙的鳥,都懂得藉助氣流,尤其上升的暖流,只要「搭上那班車」,就可以完全不振動翅膀,突然爬升幾百呎。看雁群落地也能見出氣流和風向。湖面像飛機場,大雁是飛機,有時氣流穩定,牠們遠遠便張開雙翼,用滑翔的方式,平平穩穩地降落。起風的日子則不同,雁群顯然能依照風向,決定降落的路線,如同飛機,既要避免追尾的強風把機身壓下,又要避免側面的翦風把機翼吹歪;風無定向,雁群每天降落的途徑便總是變換。

最有意思是在強風天,牠們選擇逆勢,由兩三哩外就不再拍動雙翼,看來好像許多風箏,懸在天空搖擺。那降落確實是搖擺的,可以見出牠們極力調整羽翼的角度、甚至每根羽毛。候鳥都有長而窄的翅膀。因為只有長,才方便滑翔;只有窄,才使得上力。相反的,如果大雁的翅膀長得像雞,短短寬寬,雖然可以快速飛起,卻飛不了多遠,就「沉重」地墜落。鳥的「肌肉效應」差不多,候鳥的翅膀既然要長,就不能寬,否則「兜風太大」,不可能連續拍動翅膀,把自己帶上幾千呎的高空。

飛行最關鍵的是最外緣的「一級飛羽」。如同人的十指,大雁也生有十根左右長而尖的羽毛;每根都有著粗壯的莖,和一側短而硬、一側寬而柔的毛。飛羽一片搭著一片,硬的那側正好搭在上一根羽毛軟的那側上,於是產生「活塞」效應。每次往下拍翅膀,空氣不易由羽毛間漏過,往上抬翅膀時,則恰恰相反。

更妙的是牠們的「大拇指」,如同雞翅尖端由旁邊伸出的一個小尖尖,雖然只控制兩三片叫作alula的短羽,卻有很好的控制性。所以大雁降落,表面上翅膀沒什麼大的動作,似乎只是迎風、保持平衡,其實那大拇指控制的羽毛,在不斷「微調」,使羽翼邊緣最先接觸的氣流,穿過alula,向後面的一級飛羽,以不同的方向「逸去」。

此刻的湖上,多半是堅冰與白雪,只有偏左一小塊水光瀲灩。我看不出大雁偏好在雪地還是水面降落,因為機率似乎差不多;倒是可以見出,當牠們降落在雪上時,雙蹼伸得特別長。如同飛機升空,先拉起輪子。大雁在高空飛翔,兩隻腳都貼著身體。但是也像飛機降落,放下輪子增加風阻,可以減速,牠們快到地面時,便把雙蹼往下伸。至於極接近地面時,一方面把翅膀張得特別寬,甚至倒拍幾下,產生煞車的效果,一方面將尾翼張大、頭往後仰、腳向前伸,使重心落在雙腳上,在最少「衝擊」的情況下,輕輕鬆鬆地降落。

看雁群落在水面,只稍稍濺起一些水花,就一切歸於平靜,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,很難了解牠們的雙蹼在水面下作了什麼努力。而今看雁群在冰雪上降落,才能見到每個細節。沒了水的阻力,每隻雁在落地時都像飛機一樣繼續滑行,匆匆忙忙跑幾步,把衝力化解。那雙翼也不像在水上立刻收攏,必須繼續張開,利用空氣的浮力,減少雙腳的負擔。

今天的風向顯然不同,總在湖另一側降落的雁群,居然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。昨夜下了雪,冰面是白的,牠們降落之後,立刻排成一列,維持間隔兩呎的距離,慢慢向遠處的湖面走去;走得很小心,似乎臨淵履薄,唯恐下面的薄冰,隨時可能崩解。

突然靈光一閃,剛才牠們降落在不遠處,雪上必定留有爪痕,何不過去瞧瞧?於是穿上厚厚的羽絨衣,戴好手套,把相機藏在懷裡,一步步摸向湖邊。幾十英畝的湖面,全是堅冰,再落滿粉雪,經強風一吹,便像剛切開的大理石,光滑中有著粗糲。我橫著移動步子,風從帽子外面刮過,發出颯颯的聲音。很難想像這些大雁整夜立在上面,會是怎樣的清苦。回頭看,一步一腳印,破壞了這完美的白,覺得有些罪過。倒是斜光下,看見許多竹葉的痕跡,彷彿白紗薄幛上淡淡幾筆「高風亮節」的水墨。是了!我終於找到那「天外飛來」的初始痕跡,先是一對對平行而深重的腳印,顯然雙腳併攏落在雪上。接著一段白,可能因為反彈,那些大雁跳了一下,再重新落地。又由於還不穩,所以腳印重疊零亂;接下來就從容了,許多腳印先聚在一起組隊,再整齊地向遠處延伸。這是真正的「雪泥鴻爪」,不見來時痕,只有去時跡。在天地空無的畫布上,先點擢幾筆,再連續揮灑,畫出一片江山。

遠看,許多逆光的黑影立在冰上。因為我貼近湖面,那幾百個黑點就交錯成一條條深色的幾何圖形。我從不知每天起飛與降落在這湖上的大雁,是「居民」還是「過客」?會不會這湖只是牠們南遷時的一站,每天傍晚住進的都是不同的旅者?抑或那是一群不畏嚴寒的傢伙,飛到這兒,雖然冰天雪地,但比起牠們來的北極圈,已經和暖許多。於是留下來,只在白天出去遊逛,舒舒筋骨,再於黃昏時回來。甚至有些大雁愛上這萊卡瑟絲湖,成為長期居民,春天在此孵蛋育雛,一代傳一代地忘了北國與南地,把這裡當成牠們永遠的家鄉。凡此都是無解的,因為每隻大雁都長得那麼像,每個傍晚的湖面都上演同樣的戲碼,每個雪泥鴻爪都過不了多久,就在風中湮滅。

夕陽還在天邊,一抹鵝黃、一抹桃紅,居然所有的大雁都站在那兒,一動不動地睡了。

牠們好像沒吃晚飯,抑或在外地吃過,只是前來投宿?

【2005/02/28 聯合報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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