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來自聯合新聞網。

【文/何佳駿】

二月的陰涼午後,我們來到南方,車停好一看,生祥正站在前面,依舊穿他最愛的鍾理和紀念館綠色短T,搭配墨綠色寬鬆長褲,及藍白拖鞋,手裡握著菸盒及打火機。背對安靜的金字面山,生祥平易而隨興歡迎我們,並體貼地叫我們趕快先去check in並休息一下。

「搬家還順利吧?」我問。「你看,就那兩堆……」生祥指著鐵棚角落,並乾脆帶我們去看看那些辛苦從淡水瓦窯坑三合院搬回來的「家當」。這當中,很有意思的是一把沒有弦的琵琶,倒躺在電扇旁,做日光浴。「其實我正在想,」生祥說:「要怎樣把它改造成最獨特的琵琶。」

引起我好奇的還有一個「大鼎」,難道他之前的淡水住處,竟然有傳統燒柴式爐台?生祥回答說沒錯,並且,這個大鼎是當初特地從美濃帶上去的。我發現生祥是個 很惜物、戀舊的人,因為在兩堆家當中,我還看見兩張舊籐椅、幾張舊書桌、書櫃、幾綑木材,而他言談間更充滿對淡水的不捨。交工樂隊解散後,他可是沉寂並徬 徨好久,正是從淡水瓦窯坑,才重拾對音樂的信心及實踐,然後也才有專輯《臨暗》、《種樹》到《野生》。

午後:沿著家山而行

後來生祥決定先開車載我們逛逛美濃。

車一開動,CD喇叭便開始唱起歌來,我正好奇這旋律怎麼這麼熟悉,生祥發現我的疑惑,告訴我這便是即將發行專輯《野生》的初混,「我前幾天才拿到的。」生 祥一邊有節奏地敲著方向盤,一邊欣喜對我說。我可以感覺到他對這張新專輯的滿意,以及那股愈來愈能隨時enjoy自己所寫音樂的怡然自得。我想生祥決定完 全搬回美濃絕對是很棒的想法,因為這裡,有他從小最熟悉的農村、農民和農作物──以及那座山。

沒錯,就是「月光山」。生祥說,在美濃,他一定不會迷路,因為山是他的座標,只要看著山,就不會走丟。我正想說地理環境對一個藝術創作者的影響真的很 大……「你看!」生祥突然把我推向窗外:「那個椰子樹,有沒有看見它們在搖,永豐在〈南方〉裡寫的偷偷剪下心事,就是在寫這個。」

我於是趁機問生祥,寫男性的〈南方〉怎麼也收進《野生》專輯?感覺不會不搭嗎?對此生祥明確表達他的想法,他認為「南方」的「非北方觀點」,在台灣來講,正像男女關係中的女性,往往屬於較被動、隱性、內心,因此放進以詮釋女性生命為主的《野生》,毫無問題。

車子繼續開著,生祥沿途介紹土地公、三山國王廟、圓環、全國第一木瓜產銷班、谷雨的家、廣興國小童年往事、朝元禪寺與聖嚴法師的故事等,然後隨著CD Player唱到節奏緩慢的〈問南方〉,我們同時也抵達鍾理和紀念館。

生祥向我透露一個訊息,原來,《野生》專輯理念的發想,是來自與鍾台妹的一席話。他說有一次,鍾台妹指著鍾理和紀念館裡的鍾理和雕像說,這個人啊,什麼也 沒留下來給我……生祥很感慨提到他記得王永慶死時,全台灣幾乎都瘋狂報導他的經營之神形象,相較之下,差不多時間過世的鍾台妹,報紙卻都只是小小一塊,電 視新聞更是很快就帶過去……我可以感受到生祥強烈的唏噓,同時,我感動他在唱歌之外,與美濃這塊土地那深厚卻自然流露的情感。 生祥還提到其實不只鍾台妹,美濃鎮許多戶農家,都有因為父親早逝、母親只好辛苦獨力持家把孩子們養大的例子,「很多人都是因為噴灑農藥不當才死掉的。」生 祥同時回應我關於「有機農業在美濃」的提問。生祥說,看到她們的堅強,他與永豐強烈感受到那份雖如「野生」但卻堅忍不屈的女性力量,所以決定以這個觀點來 創作新專輯《野生》。

臨暗:漸次清晰的節奏

拜訪完健談的鍾鐵民老師,笑聲中,天色臨暗。「時間也差不多,我看就回我家吃飯吧!」生祥說。在路上,我忍不住問了一個一直很好奇的疑惑,就是在野草莓學 運現場聲援時,為什麼選唱黃克林〈倒退嚕〉,卻不是唱〈後生打幫〉?「啊,你這想法有意思,我倒是從來沒想過……」生祥笑著告訴我,其實他的想法很單純, 唱〈後生打幫〉往往就會直接聯想到楊儒門,而在野草莓唱〈倒退嚕〉是覺得台灣民主人權在馬政府上台後,的確退步了,所以才唱那首歌來「反諷」,這樣罷,沒 什麼特別用意。

那〈種下永恆的希望〉為什麼當初要匿名?關於此,生祥大方解釋說這首歌的邀請是為了撫慰九二一震災受傷的心靈,所以他們(那時仍是交工時期)當然很支持, 但那時正鬧著真假「大寶法王」雙胞疑雲,他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會怎樣發展,有些擔心,所以決定匿名。「可是眼尖的歌迷實在太厲害,後來還是被發現。」 生祥說:「也許我與佛有緣也說不定。」

「〈轉妹家〉?」我再問,我想到這首直接寫死亡的歌裡不正有「阿彌陀佛」?生祥為何不排斥死亡題材?生祥只提到或許跟他阿公的過世有關,便不再談,倒是告 訴我這張《野生》中共有三首半他參與寫詞,〈野生〉和永豐各分一半,〈莫嗷〉、〈姑姑〉、〈媽媽別怕膽膽大〉則完全由他獨力完成。比例滿高的我問,生祥說 由於對沖繩、古巴及非洲音樂的研究,現在他對節奏及拍子的掌握都比以前好太多,因此也就更有自信編曲及填詞一起來,而不像以前詞的部分幾乎全都交給永豐。 「但是以後合作也有可能還是整張專輯都交給永豐作詞,因為他真的很能夠傳達出我們想要的畫面感……」生祥補充。

向晚:文學作為世界的通行證

等待晚餐的時間,生祥媽媽在廚房忙進忙出,我們在二樓房間裡繼續談「文學」。

生祥擁有為數極多的珍藏LP(黑膠唱片),音樂之外,生祥房裡的書架上,也擺放許多文學作品。快速掃看過去,有芥川龍之介等日本文學家、陳映真、黃春明、 魯迅、吳音寧、一些電影DVD、台灣文化論述、中國農業考察、鍾理和全集、莫言及余華等人的書,閒聊中發現,莫言《檀香刑》及余華《許三觀賣血記》、《兄 弟》等書最得他的心。

關於《許三觀賣血記》,生祥說這本是余華經典作品之一:「我到現在都還背得出它最後一句話:屌毛出得比眉毛晚,長得倒比眉毛長。」生祥認為余華這部作品中 鮮活的畫面感,跟客家山歌裡的文學傳統很像,例如「什麼那麼硬硬過鐵?什麼那麼軟軟過綿?」接的不是木頭、鐵等具體東西,卻是人心的柔情及兄弟分家的狀 態。生祥對小說中的畫面場景描述極有感覺,因為這和他在客家山歌傳統裡領會到的非常相似。

生祥引用沃克特那句常被引用的話,也就是:世界上任何令人很感動的作品,題材通常不超過作者生活世界方圓二十哩(約三十幾公里),由此連結莫言,生祥說他 在莫言小說及散文中,看到的是一種對世界共通「人性」的關懷和仔細刻劃,這種書寫能力正如莫言散文中所言是「取得世界的通行證」,生祥強調,他相信這個是 「對的東西」,所以他很喜歡。

如同《檀香刑》,生祥甚至用「Best」來形容,他說雖然大家批評莫言殘忍、嗜血、冒犯了全中國人等等,但我們更要去看到那些「反向」的東西,余華同樣經典的作品《兄弟》也應該這樣讀,要能讀出作品背後所表達關於普遍人性的關懷。

就像陳映真《夜行貨車》及《華盛頓大樓》系列,寫資本主義發達後人心的空虛,余華的《兄弟》也是;而余華正因如此,所以飽受大陸文壇批判,因為他的視野已 超越當代中國大陸一般見解許多。 邊談文學我邊注意到生祥對喜愛的作家(如莫言、余華),會如同他由衷佩服的音樂人(如Bob Dylan、Van Morrison及陳達),往往涉獵極深入,每一張專輯,每一本書,生祥都會細品、深思,而不只是略知一二而已──我想這和他對生活細節的觀察細膩,因此 一再能寫出感動大家的音樂是息息相關的。

入夜:友善且坦率自然

話題轉回音樂,生祥抓起吉他,示範他這幾年來深有體悟的Okinawa(沖繩)「3」的擺動節奏,並現場唱起〈野生〉、〈莫嗷〉片段。 「在錄音室待太久是不健康的!」生祥說。因此,他花在樂器練習、寫歌及錄音時間都很短,不喜歡拖太久。然後他說他決定做「更友善」的音樂。

生祥提到有一次Ken(大竹研)跟他說有一種表達方式是比較aggressive(侵略性的),這讓他開始反省自己的表達方式,並回想起交工之所以會解 散,是那時在唱的時候,往往太具侵略性,就像眼睛會割人,「我不想要再那樣子了,我想要讓自己的作品表達得更友善一點。」生祥平靜說道。

生祥說做音樂其實不能只靠天分,也不代表可以不必承擔痛苦,就像各行各業都有辛苦的地方,例如專業上會遇到的挫折、悲傷、挑戰及孤獨等等,但他已學會盡力 去enjoy這些過程中接近痛苦的部分。而他發現,追求身心健康非常重要,打桌球也是為了這個。我特地央求生祥讓我看看他的桌球拍,生祥答應,並與我分享 他打桌球的許多趣事,包括這是二手拍、兩面二手膠皮怎麼來、曾遇過的高手、國手蔣澎龍給他的啟示、代表美濃鎮參加桌球比賽等等。我深感生祥真的非常惜物且 坦率自然,像關於桌球,他言談之間充滿熱情及自信,毫不隱藏。

八點左右要走下去吃飯時,我忍不住問生祥:「難道你都不讀新詩?怎麼書架上幾乎沒有任何詩集……」他坦誠的確不太讀詩,但他說如果詩句中的畫面感吸引他的話,其實會稍微讀讀,不過真的很少讀新詩就是。

深夜:發自土地的好聲音

晚餐後兩小時,藉著夜色氣氛,我們在涼亭進行最後訪談,酒酣耳熱,一聊就越過午夜。潺潺水車聲,夾雜蛙鳴聲、鵝叫聲,在星夜下傳來,伴隨著生祥極有想法的 言談,我們深有醉意。也好,醉過方知酒濃,久聊也才明白想法,我深深感覺到,當外界對生祥的認知仍停在「交工樂隊」、「反水庫」、「為弱勢勞工族群發 聲」、「為農業請命」、「發揚客家文化」等較「硬」的東西時,生祥現在對自己演出的心態,已變得更簡單、更生活、更能享受自我了。 就像他所說,誠實面對自己生活,展現一種安靜的力量,才是現在最想做的,且安靜的音樂在他看來反而更強壯!生祥說當初美濃反水庫運動對他成長的確幫助極 大,累積大量創作資產,並對社會有更立體認識,到目前他仍認為社會改革運動有其必要;但,他已有自己的想法及對話方式,他覺得社會運動還是必須回歸生活 面,必須要正視生活的深層基本價值,尤其對一個創作者來講,誠實面對自我才能持久,也才有意義。所以他常常用「把豬養好」、「把麵包做好」當比喻,認為人 都要先尊敬自己的工作,別人才會尊敬你。生祥說,自己就只是一個盡力把音樂做好的人,不管是當一個Artist或Player時,知道「what is good sound」,努力把「好聲音」做出來,然後彈奏及唱給大家聽,這樣罷了,但他相信,這裡面肯定會有一些強大的改革力量。

最後,涼風徐徐,水聲潺潺,夜更深了。生祥透露他最近已重拾月琴,並開始有些新的想法在醞釀。月光山連接金字面山,昏暗卻沉穩,椰子樹想必也都睡著了。燈 光下,山色迷濛,已懂得盡力做到enjoy自我音樂的生祥(但不是每一場都有辦法,偶爾還是不行,生祥補充),與友善的、寧靜的美濃的夜,逐漸交織成一幅 充滿詩意的畫……

受訪者簡介
生祥
林生祥,高雄美濃人,現為台灣知名民謠歌手,長期以來不斷突破自我創作可能,因此深獲樂迷肯定及喜愛。演唱足跡除台灣外,並遍及捷克、比利時、法國、加拿 大、新加坡、德國、挪威、美國、中國等地,皆深獲好評。近年來嘗試將沖繩、古巴及非洲節奏融入創作,並與來自日本、英格蘭的樂手及德國錄音工程師合作,充 分展現他個人獨特音樂風格。

環顧台灣流行音樂界,因為島上多種語言、文化相互刺激,加上許多音樂人能充分吸收海內外元素,因此造就目前豐碩成果,在華人世界裡可謂一枝獨秀。其中,林 生祥極具代表性,因為他正視自己身為農家子弟的身分,並積極開發自己所擁有的客家山歌、文學與文化傳統特色,以誠實、坦率的姿勢詮釋想法,創作出一首首扣 人心弦的動聽歌曲。已出版專輯《過庄尋柳》、《遊盪美麗島》、《我等就來唱山歌》、《菊花夜行軍》、《臨暗》、《種樹》等,最新專輯《野生》即將於 2009年4月發行。(何佳駿/文)

作者簡介
何佳駿,一九七五年生於雲林斗六,政治大學中文系博士生,專攻戰後台灣新詩研究,曾發表〈貝嶺傾向何方?〉、〈光和熱與毀滅不了的夢──以審美對象角度探析葉笛詩心〉、〈我看當前台灣的「台文系所」與「中文系所」〉等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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